曲云随整个人生都是灰沉的,母亲指下断裂的琴弦如珠碎露消,只有徐在昼发鬓上的钗珠短暂地照亮过他的双眼。他随父出征那年,营帐的火光映在眼底,热锅烹油,心火燃烧,炸响满天惊雷。军中仿京师宴饮,佛寺香烛渐而炽烈。香火不渡有情人,佛龛高俯,金盘高悬。僧众执犍稚敲骨,将声声梵音敲进他空荡的心神,稚子跪在佛前三天三夜,看神佛无声,伽蓝寂然。水痕流地,蜿蜒成一朵莲花的形状。僧侣诵经,钟声万响,为送往生。衲衣拂过眉前,年幼小僧在他身边跪下。曲云随低声问道,“真的会有往生吗?”僧人尚小,合掌念完了经,才不急不缓地回答,“一定是幸福的一生。”“……那就好。”他抬手拢住脸颊。时年元日,徐在昼被表哥带出宫外赏灯会。曲云随向师傅告了假,许是看他年少丧母,师傅难得准许。这样好的新年盛事,鱼龙飞舞,声动光转,人潮流水般从两人身边游过。不经意间擦肩一碰,像是迎面分别撞上一面薄瘦的小墙。徐在昼正提着鲤鱼灯,火鲤摇摇摆摆,被风儿似的袖袍带得转了个头。她“呀”了一声,顺势扭脸去看,只见摊上灯花接连爆出数朵火星子,游人肩踵紧依,笑颜如花。远处有个不懂事的郎君在街上策马疾驰,马蹄荡起飞扬的尘土。浮光遽然盈目,鬓影倏尔掠去,可她一眼就看到那个单薄嶙峋的背影。她还想细看,这少年却如明月芦花,几个起伏间便自人群中杳无踪迹。徐在昼小声喃喃,“……好可惜。”表哥垂睫问她:“怎么了?”徐在昼收回目光,摆手道,“哎呀哎呀,无事。”曲云随兜兜转转出了诸多相连的坊市,到了人烟稀疏的京畿,这时仍还有些料峭寒意。他顶着寒风走了很久,终于到了一处山坡。这里无名无姓无人会来,曲云随跪在碑文前,颤手解开怀里的包袱,头顶星子随他走了两三里地,可怜他孤独无依,好心送他一程。他说,“我来看您了。”徐在昼在心中挨个点了人,随手抛去数枚金塑的小鱼,虔心祈愿来年无病无灾无苦无悲。正要合掌许愿,想了想,又从荷包摸出最后一尾来,叮咚一声掷进黑沉的河堤。不知方才那人名姓容貌,想来这般也能结个善缘,那只鲤鱼灯被她踮脚挂在一处檐下,银亮的铁马便如贴上一团红鳞。曲云随在坟前跪拜,师傅先前提点他不能放声大哭,他便只是安静地流泪,好似被剪断了舌喉,直到抿到腥血般的咸涩。他抹干泪眼,枯坐几个时辰,天要蒙蒙亮了,银浦黯淡,皆离他东奔而去。“我走了。”
从夜里到现在,曲云随拢共只对曲烟说了两句话。他知道曲烟不会怪他,她躺在棺中长睡,俗世烦扰与她再无干系。抛却那样悲伤那样痛楚的岁月,所有前世今生的罪孽都已用血与泪赎完,自此一身洁净。“……再等等我,我定为你报仇。”曲云随慢慢行于长街,脚下石板路遗着昨夜的爆竹碎屑,铜锣鼓声渐响,坊门将开。少年瘦长的倒影映在水岸,如天桥水月,如桂影纤纤,这会天还不大亮,常人都打着灯笼,只有他向月借了几尺光亮,慢慢往回走。京畿路不平,他脚程又快,一脚踏入坑洼水池险些摔跤。曲云随抚平衣上的褶子,面色平静,纱样的红飘下来,落在他眉前,一如当年那小僧的僧袍。他抬头望去,是一只檐下赤鲤灯。地上还放一只小杌子,想是身量不足,谁挂的呢?曲云随放在身侧的手掌微动,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,将鲤灯取下檐。他低头看仔细了,只觉有些熟悉,却总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。锣鼓催人行,红光晃荡着滚了满地,为他照亮前路。他张口欲言,又有些迟疑。后来他凭借信物认祖归宗,曲云随站在水桥上目送她离去,不想徐在昼忽而快步折返,捧着鲤鱼花灯,气冲冲鼓着脸,蛮横地塞进他手中,“送你了。”他举起鲤灯,“这是什么?”“花灯呀。”徐在昼提裙就要跑,犹豫一下才回头看他,“今夜要有姑娘送花灯才叫好呢,你怎么一个都没有?看你可怜的份上,我送你一个。”曲云随说,“我只是拒了其他人的花灯。”徐在昼哼哼一声,“你就嘴硬吧。”“我在市集上找了好久哩,才找到一个和那年差不多的灯……那年我过得可舒心了,想来是很有用的,你就收着吧。”“不许丢啊,过几天我去府上玩,要检查的。”“我走啦。”徐在昼展颜一笑,扭头跑开。曲云随提灯看她跑向正在挑花的崔以闲,被人一把搂在怀里。他垂首打量着手里的灯,那一尾红鳞如炽烈的焰仰头吞下千束烟花,掀起火织的鲤咬开他的指尖,一直游到他空洞的心口。见风涨势,吹落长夜火银,燎起不能扑熄的悸动。曲云随年少时,曾有一个束之心中许久的困惑,他不知此灯是何人所留,是有意或无意,但确实支撑着他走过了那段苦暗长路。曲烟离去,新春伊始,无论他何时仰头,总有明灯悬于眉间心上,为他照明前方陡峭空寂的山路。如今意终平、抹憾消,斩雾散霭,拨云见日荡河山。遗灯之恩,没齿难忘。他日再相逢,清风动天地……竟是灵验了。那其他愿望呢?也会灵验吗?